木心九周年祭日来稿⑤ | 当木心遇到兰波
当木心遇到兰波
1991年,是木心来美国的第九个年头。自从去年搬入曹立伟家,暮年似乎倏忽而至。虽说他住的小阁楼透光,亮丽,夜幕却总是像窗帘一样一下子拉下来,一黑全黑。
曹立伟每天早上会端上来一杯浓浓的苦咖啡,然后悄悄退出去,不管木心是在工作还是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就在身后把门带上。有时他的腋下夹着刚到的信件、邀请函,还有最近送到的木心订阅的文艺杂志,安静地放在先生髹黑的木案上。
今天送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地说了一句:
“这一期的《外国文艺》刊出了兰波全本的《彩画集》,王道乾译的,今年是兰波逝世一百年。”
木心清亮的眸子在眼眶里迅速转动,随即接过杂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封面就轻轻地搁在他工作的桌子上。
“世界待兰波不薄,一本薄薄的集子谈论了一百来年,莎士比亚也要妒忌,他却以为世界让他绝望。”
本想退出的曹立伟立刻抓紧话头:
“对于兰波,先生怎么看?”
“他呀,上世纪的天之骄子,一个被宠坏的农家孩子,标准的天才诗人,其生天才,其死也天才,其一生更是传奇得令兰波专家前仆后继。传说兰波刚出世,助产护士去端温水给他洗澡,却见他已从床上爬下来,爬到门口,双目圆睁……情景非常之兰波,即使为了形容一个天才而捏造了这个画面,也捏造的好哇……”
木心神采奕奕,面色桃红,好像被冬天的炉火舔过。他身子往后倚,背靠桃花心木椅,双手得意地放在光滑的扶手上。
曹立伟知道木心准备大谈特谈,就随手挪了一个凳子隔着木案在他对面坐下。
“哈,陈丹青就没有福分听到了。”
曹立伟一开始是他的画家同行,后来成为他的学生,和一群同在纽约的艺术家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木心立志做一个艺术上的单身汉,多年来不停地迁居,像黑豹一样独来独往。曹立伟花了很多功夫才说服老头子搬过来一起住。
“大家可以一起抽上好的烟丝,谈艺术;当然,还有福楼拜的星期天。”
曹立伟知道如何搔到木心的痒处,每逢周末和陈丹青、阿城等衣冠整洁地登楼。平时则安静地听先生在阁楼上面慢慢的踱步声,轻轻地,旧红木拐杖有节奏地点在棕色油漆的木板上。
木心喜欢安静、独处,喜欢在黑暗中呆坐,吸自己亲手卷起来的纸烟,看着猩红的烟蒂如同女巫吹燃的红碳,灵感似的在漆黑中一闪一闪。
“在诗国的顽童里,兰波可以说是最任性的了。拜伦狂放而文字守格,海涅发乎捣蛋而止于俏皮,马雅科夫斯基本质蛮戆,叶遂宁,哦,他犯了自恋的情杀案!”
木心停了一下,俏皮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曹立伟会心一笑,表示了自己对先生最后一句论断之精辟的赞赏。
“马雅科夫斯基、叶遂宁、兰波,三者的肖像之美,我第一次看到就受不了了。蓝眼睛,栗色头发,脸部轮廓清俊似削。韶美的形体加上瑰琦的禀赋,霎时里里外外都是诗。诗人所有的便宜他们都占尽,却似一颗颗陨石熠耀而惨烈地划过诗国的天空。一般诗人过去也就过去了,此三子却始终令我耿耿于怀。欺侮凌辱他们的,与其说是时代际遇,倒不如说是他们刚愎的心。在任何一个时代,他们都会急遽地烧完自己的生命。”
曹立伟忍不住插嘴:“党为什么容不下马雅科夫斯基?”琳琅满目的天才诗人,他熟悉的也只有马雅科夫斯基了。
“光芒太盛啊,年轻人不懂得韬光养晦,招死。”
木心一边说一边大幅度摇摆着右手,其幅度之大,之轻浮,仿佛一个淘气的顽童。
“兰波很早就想离家出走,每次出门,一分钱都不带,估计他也没有。和母亲关系不好,离家出走,游巴黎,游欧洲,靠走。双手双脚很大”,边说边摊开自己的手,“我们小手小脚的,可怜的,不是天才。兰波很能走路,哦,太能走路了!”
说这话的时候木心的表情像极了兰波那个透过玻璃看着橱窗里面金黄色烤面包的惊呆的孩子,嘴唇弯成了元音“O”。
他轻轻地摇动翘在右腿上的左腿,慢悠悠地说道:
“彗星型的天才诗人大多如此,这种男子的第一特征是矫健,其次是昳丽,再次是多智而寡情,如果说他的心灵也有情感起伏的话,那也不过是冷淡—冷酷—冷漠……而他的状貌举止却吸引人们的好奇、审美、求知,这种男子是凛冽的自恋者,又不懂怎么个恋法,终究沦为透辟的自弃。这种男子一直会有的,在《圣经》里就有,名字叫该隐,后来的哈姆莱特、曼弗雷德、乃至俄罗斯的毕巧林……都是自甘掩脸沉没的超人,终生骚动不安,上下求索,凡得到的都说是自己不想要的,于是随手扔掉,表现出一种概不在怀的轩昂态度。宠坏了孩子是无救的,不宠而像宠坏的孩子更无救,他们早熟,注定没有晚成可言,然而他们阳刚、雄媚,望之恰如储君。”
木心望了望窗外的树,上面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红胸线鸟,昂首挺胸站在枝桠上。他呆呆地看着这只神秘的鸟,陷入了沉思,把曹立伟忘在一边。这只鸟最近一个月每天准时在他窗外站着,不食,不饮,一声不吭地站着。不动,昂首挺胸。
“昨天像苏格拉底,今天是兰波。”木心喃喃道。
虽说他在宇宙观层面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是自然界动物和植物的神秘性总是令他的无神论无神不起来。
“上帝在整体上是徒劳的,但是在细节上绝不徒劳。”
在先生沉思默想的当儿,曹立伟尽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要是像往日,他会蹑手蹑脚地退出阁楼。每当先生在椅子里沉默,接下来就会慢慢地卷纸烟,很慢,思想的过程就像卷起波斯地毯,卷起来,再卷起来,思绪豁通之后再动笔,在上好的高丽纸上铺开,华丽得如波斯皇宫展开的壁画。今天曹立伟忍不住翻开《外国文艺》杂志,找到王道乾翻译的《彩画集》。他虽然听说过兰波,但却从来没有读过。
“散文?诗?”
“是啊是啊,是散文诗”。
木心误解地接过曹立伟的话头,像是回答,其实分明是自言自语:
“诗是严装,散文诗是便装,便装更率性惬意,是波德莱尔开的风气吧,贝尔特朗毕竟是不够好的,马拉美的散文诗写得宁是比诗还要绵妍一些。但兰波不是凑热闹的人,他天生散文性格,叫他不写散文诗也不行啊,写了两集散文诗也还是不行,他要散,强梁迅疾地散完他的生命。《彩画集》是率性之作,也是刻意之作,读难,译更难,退远了看,不失为寒空耀目的孤星,进而逼视,缭乱纠结不可方物——兰波是谁,什么才是兰波,正是在这个集子里,即使得不到回答,也会有阵阵回声。作为一个秉持怀疑精神的传统的智者,他太轻信,怀疑的可知性,是从自身出发,遍及万象,又返回自身,而兰波并未返回。他不属于家,不属于法兰西,不属于世界,这都不悲哀,悲哀的是:他不属于自己。”
木心说完之后沉醉在一片忧伤之中。曹立伟惊讶于一向在它们面前笑话俏皮话不断的老先生居然对少年兰波有这么深厚的私情。真是知木心不尽。为了避免破坏这一片神圣的忧伤,他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曹立伟退出去之后,木心拿起方才卷起来的纸烟,点着,吸了起来。外面的天空被一块巨大的乌云遮住,光线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他望望窗外,红胸线鸟居然还在,正瞪着圆浑的大眼睛上下扫视着他,犀利得像古希腊的智者。朦胧中,一个少年破窗而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一个脸部轮廓细腻而清晰的孩子,目光深沉,前额高隆,忧郁而轻蔑的双唇。
来人是兰波。
木心放下纸烟,问:
“宁是用左手写的《地狱一季》?”
“打中的是左腕。”
“伊觉得,一个针尖上面能站几个诗人?”
“能站下多少个魔鬼,就能站下多少诗人。”
“果真通灵耶?”
“使全部的感觉按部就班地失常;把思想与思想接通,引出思想。”
“芳香、乐音、色彩,全都是感觉,从感觉里面引出来的只能是感觉,不可能是思想。理想国中并没有诗人的座位。”
“不必重视我的智慧,正若混沌之可鄙;与你们的麻木相比,我的虚无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兰波习惯性地用他那大地般的右手从后面由下往上迅速捋了一下自己栗色的卷发,在角落里一个太师椅里坐下,一只脚抬起来放到扶手上,轻蔑地环视木心的狭小的书房。左边的墙壁上错落并列着自制的相框,莎士比亚、普希金羽毛笔自画像、端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副农民装扮的托尔斯泰、侧脸沉思的尼采、伍尔夫、凝视的波德莱尔、拄着华丽拐杖站立的肖邦、晚年纪德。右边一排书架,一排排被翻得脱线的旧书,下面的地上扔满一箱箱杂乱无章的手稿,一叠画稿稍微整齐一点,画面一片黑。简谱音乐稿,很久没有动过的样子。房间就差不多满了。阁楼矮,思想一站起来就碰壁,撑破了。
木心迅速在烟缸里把烟蒂熄灭,拿起《外国文艺》翻到到241页,顺手用书桌上的不知哪来的一小块镂空的旧窗棂压住。
“好啰嗦!”看了前面几句木心挑剔地说,顺手拿起铅笔划掉了第一句:“关于洪水的观念一经淡薄”的“关于”二字,接着又划掉了第二行的“就有”二字。末了他索性拿起一张随时待命的高丽纸试着从头开始写下:
“洪水的观念渐渐淡薄
一只兔子在岩黄茋……”
他瞥了一眼底下的注释,就又把岩黄茋划掉,改成“驴食草”。
“一只兔子在驴食草和铃铛花之间停步
站起来,从蛛网下仰对长虹祈祷”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写下的新句子,灵感若隐若现,快乐一阵阵传来,使他得意得简直要手舞足蹈。他眼睛霎时明亮起来,前面豁然张开一条金光大道,五官淹没在胡须、眉毛里的庞德在旁边向他挥手。他迅速地一页一页翻过过去,大概浏览了一下全部《彩画集》。
“这样的散文诗,单是目诵是无济的,唯有用笔来撩拨它们,方是阅读的好路子。”
木心伏在木案上工作起来,等他再次抬头已是黄昏。窗外的红胸线鸟和兰波一起消失了。其间曹立伟听到先生自言自语,这是他写作时常有的事,以往他也常常一边写着一边轻轻地拍着桌子。他只在中午的时候送来一点食物,可木心头也没抬。这时曹立伟瞥见先生迻译到了《人生》,分明看到他的手在抖,字体也由拙拙的楷书变成了狂草:
我的出现也不只是爱的秘密
到如今,天时地利都失尽
绅士落魄,前尘如梦
想当年凭一双泥靴去学手艺
还几度成为文苑法庭上的被告者
寡居五六次,婚娶三四次
纵若此,我也没有妥协的襟怀
我有我幽僻的快乐
说起来也不曾懊悔
我呀,一个极坏的怀疑主义者
就只是以后再也不再暴露的我怀疑了
我等待,到那天
变成一个万恶淋漓的疯子
他把自己放了进去。
文/拉格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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